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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 第七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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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 第七十章

◎她也該安息了◎

周雲難以扭轉僵硬的脖頸去看那床榻之上的亡魂。李若適時開口:“若看不下去便不看吧。”

她神色平淡:“的確不是何人都能接受淩遲之刑。”

周雲邁著僵硬腳步走出房間, 才發覺庭院間楚帝和張相等都來了,他們顯然不在可接受淩遲之刑之列,楚帝卻召來秦樟,咬緊牙關, 面色冷厲:“讓朕進去!”

秦疏卻不肯。

她輕輕地放下燈, 隔著他與澹臺衡的其實只幾扇普通的雕花古門, 此時天光剛亮,無風寂靜。

女子的聲音也很靜:“我從前便提醒過陛下。”

楚帝微怔。沒人計較秦疏的無禮。

她既可見君不拜, 又是引澹臺衡來楚的人, 於情於理她也該知曉內情,可她如今也只是點著盞燈:

“凡是亡者, 皆有所親。”

楚帝腦海中猛地劃過什麽:“是虞宋和方頤嗎!朕可叫方愛卿令她們回來!朕可讓他們在一處,絕不逼他們分開。”

其實他還想承諾更多,只是群臣對子衡的汙蔑猜忌,確實讓他覺得惱火, 有時也覺或許他們分開會更好。然而如今卻無法心存僥幸。

秦疏安靜地等了一會兒, 輕聲:“陛下知道為什麽亡者會去探望自己死後親朋嗎?”

楚帝一怔。腦海中還沒問過“為什麽”。

“因為亡者消耗魂體與香火留在這世上,與生者見尚且機會浩渺,要令他們出現在人前, 便似割腕滲血。”

香火補不補足其實不重要。

秦疏提著燈出現在房間前,她手裏那盞素白的瓦燈樸素得沒有任何花紋,其上黑白影畫,卻好似傷鶴棲於林間, 身上覆蓋冬雪。

已經奄奄一息。

“香火可以止血, 卻不能使傷愈合。”

何況執念難解, 多停留世間一日, 他就是在耗盡自己的魂體。香火裊裊, 可以使他與凡人無異,然而要與凡人相同,死魂怎麽可能不受懲戒呢?

——方頤當日拂袖離去,並不是沒有原因。她應當也很在意,只是仍舊阻止不了他向死而去。

“不,這不可能,朕給他立了數座長生祠,朕還讓他入楚廟,讓他和楚之儲君宿在一起.......”

秦疏並不答話,只走到周雲面前,擡起燈。那瓦燈真小,小小的灰色的火焰聚攏著,似乎已經是被汙泥雜糅的臟雪,只剩小小的一團,幾乎被汙穢壓滅。

可他還那樣執著地燃著,似乎絕不甘心。

秦疏:“虞將軍的魂燈也快滅了,去請她回來吧。”瓦燈的火似乎閃爍了一下,幾乎就要滅了,秦疏仍然提著那盞燈,望了眼天邊:“北狄大軍被驅,見過一面之後,她也該安息了。”

什麽安息,怎麽可能安息!楚帝還沒回過神,便驟然被這消息驚得渾身凍住,尚來不及遣人去問。

在庭院間僵硬地站立徘徊等消息時,旭日東升。八百裏加急快馬終於來了。卻是一個他們早就知道的消息。

北軍大捷。將軍受傷,昏迷不醒。楚帝猛地擡首,渾身發抖。北疆距離此一萬裏,非通鬼神,秦疏不會曉得。

她那時就勸他,那時就暗示。

澹臺衡與此世無關,尋常鬼魂歸於人間也是為尋親友,從無久留。他們以為香火有用,然而不論是澹臺衡還是虞宋,皆從未說過,香火可保他們在此世完全也。

這也許也就是宿命。

何躬行跌跌撞撞進將軍府,瞧見陛下朝臣都聚在這裏,扶著門框,聽到秦疏側過身,輕聲說:

“派快馬吧。”

她淡淡:“否則就要來不及了。”

澹臺衡做了一個很短的夢。夢裏他回到庭竹身邊,手按著琴,聽侍從來報將軍凱旋回朝,還驅散了肆意作亂的安民軍。

他下意識便要起身,頭暈一瞬,被庭竹扶住。忠心侍從並未發現異常,尤碎碎念道:“殿下可小心著些,哪怕開心,摔著了將軍也是要拿小人問罪的呢。”

澹臺衡明明面色很蒼白了,但還是勉強笑了笑。“對。”他抓著庭竹的手指都透明了,庭竹還是沒發現,而澹臺衡也喃喃:“我得去迎接阿虞。”

出門套馬,庭竹正見街上人潮如水,擔心車趕不出去,卻有飛魚服在身的錦衣衛護衛開路,謝知章立於馬上,瞧著身形挺拔如松,深邃眉眼亦無銳利從不陰鶩:“殿下奏章寫得如何了?”

澹臺衡頭暈得厲害。

滿街繁華,他只撐著額頭,使勁晃了晃,眼前山崩地裂,無人註意他手指不自覺發顫。

“......還未寫好。”他聲音輕得聽不到。似乎難受得不行了。“......指揮使。”

“父皇一定會為謝家。平反。”

“謝家從來無過,何需平反?”謝知章也沒看出他不對勁,……調轉馬頭:“我護送殿下去。”

澹臺衡的指骨在崩解,他輕輕地靠在馬車邊,用盡力氣答:“好。”青色馬車便一路向前,詭異地越過熱鬧的人群。

風吹開車簾,楚帝只能看到馬車內一片血色。他在血泊裏,似乎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自己為什麽會頸間喉骨,五指手腕,都蜷曲著露出猙獰傷口。

可還穿著披風抱著乘風。

百年後以亡魂形式相見,她便是憑乘風認出他,他一定是以為這是個極好的夢便來了:

虞宋沒有戰死,北衛軍順利凱旋,連謝家也不曾遭此罪過,甚至出城時有馬車與他們遙遙相頷首,車夫拱手喊了聲:“殿下。”

澹臺衡眼睫顫著,喉間滿是鮮血,他捂著喉間,話都說不了了。車夫還在恭敬說:“相公昨日因病體初愈,未上早朝,今日得陛下恩準回府休憩,改日再拜訪殿下。”

澹臺衡想伸手去掀起那車簾,可惜指骨斷絕,沒能做到,便在混沌渾噩中幾乎嘔血。

肌理離散間,直抵江堤。

秦疏提著燈站在那裏。瓦燈已經暗得甚至看不見有燭芯在燃了。他才知道,這居然是一個往生夢。

真正往生者都會飲下忘川水將一生望得一幹二凈。會在此時看到舊友之人,大概是已經沒有了轉生良機。

秦疏低頭去看那盞瓦燈,很快,船便到了,有另一個人下來,戴著青色鬥笠,換一身血跡斑斑的青衣,面色依然平淡如水。

她摘下鬥笠,舉起瓦燈。

裏面鮮紅火焰,燃燒得熾熱灼人。

“秦小姐。”

方頤也是已死之人,可她如今像是真正掌管生死輪回者,帶著虞宋魂燈來時,所有人眼瞳都被刺痛。

馬匹突然發狂,帶著澹臺衡要往江中奔馳而去!千鈞一發之際,虞宋猛地擲劍,直釘住車廂,而後飛身掀開車簾,將他帶下來。

一灘淋漓的血。

幾乎覆蓋了公子衡的眉眼,將他整個人都化開來。

他們一直都知道淩遲之刑很可怕。也一直知道他死時不成人形。但見這短暫一幕,還是猝然幹嘔。

虞宋自己身上的箭都沒清理幹凈,眉眼銳利地斬斷他身上紅霧,然後猛地攙住他殘破身軀:

甚至都不能算是斷臂。那只是一只斷臂。

“方相。”

秦疏眉眼一動,看她:“你付出了很大代價吧。”

方頤上前要拿澹臺衡的魂燈,她居然不退不避,只看著她:“原來如此。你借口與他分道揚鑣,實質卻是回到閻羅殿,想帶出他的魂燈。”

“虞宋出事後,你又故技重施。”

秦疏的臉李若都有些不認識了:“不愧是左相,竟能三言兩語,將閻羅殿玩弄於股掌之間。”

方頤眉眼冷銳:“把他給我。”

秦疏不說話。

方頤再靠近,火就從她衣裙上燃了起來。秦疏輕聲:“他已經沒命了。”

楚帝心驚肉跳,聞言喉間哽澀,痛徹心扉地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“啊啊”聲。方頤只往前走,火舌舔舐到她手中的瓦燈下,竟然猛地哀嚎一聲,只得避開。

秦疏只好再出聲:“方頤。”

“他已經沒命了。”

方頤:“天命儲君,卻十九而亡,你們就是如此擬定一個凡人的命運的嗎?”

秦疏似乎是在等誰回答,微微偏頭,然後才代而回答道:“這不是凡人的命運,這是作為秦殤帝嫡子的宿命。”

“不論是誰做了這個儲君,都逃不過短折而亡的下場。”

“但只有他會以死殉國!”方頤距離秦疏已經很近了,火舌灼燒著她的眉眼,只這一刻,這位左相才彰顯出凡人遠遠難以匹及的冷厲鋒銳:“我再說一遍,把他給我。”

“你能支付什麽代價?”

“我已經支付過了。”

秦疏似乎安靜了一會兒,然後慢慢地哦了一聲:“原來是因為你。”她看著她:“我才會喚醒他。”

聲音忽然掙脫了。

他之前一直被方頤困著,在傀儡的身體裏崩潰扭曲,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方頤被烈火灼燒,它也重得自由,扭曲得意的聲音一叫囂,便充滿天際:

“我明白了!原來是你!原來是你!我說閻羅殿怎麽看中了你做掌管人間輪回的司命官,卻最後鎖了你魂魄百年,原來是你放跑了一個鬼魂,不,不止一個!”

它轉來轉去,像是十分興奮一般四處奔竄:“可惜,你好不容易還完債責,回到人間,他卻被人間絆住。”

它尖銳地笑起來:“竹籃打水!好不容易救下他,卻功虧一簣,怪不得你那麽生氣。”

它挑釁地看見浴火的方頤:“怎麽,司命官,你不教訓我嗎?你不是自詡算無遺策嗎?怎麽百年前想到留下一手,卻不能在此刻阻止我嘲諷你!”

急轉直下,楚朝君臣臉色變幻,楚帝終於尋著機會能夠操控僵硬的身體,撲過去卻只抓到一層飛灰。

澹臺衡的魂燈還懸在秦疏手裏。看不到光亮了。

方頤卻冷靜了,只看著那聲音所在虛空:“我那時不過是凡人,如何能知曉死後怎麽籌算布局?”

聲音頓住,又揚起:“你不敢生氣,這麽說,你是向我認輸了?你不敢挑釁我?”

話裏得意幾乎要溢出來。

方頤平靜:“是,我不敢。畢竟你一動,我百年前為他保留的魂火,就斷了。我怎麽敢惹怒大人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好,算你識相!那你說,你是不是不該惹我,是不是不該將我抓住以傀儡教訓。”它惡狠狠,竟不知方頤是在拖延時間,只隨心意逼問。

而在它身後,虞宋已經拔了劍。

“是,是不該。”

秦疏看著虞宋,她也看著虞宋,有那麽一瞬間,虞宋眉眼裏閃過一絲什麽:“為什麽就不能放過他和我。”

秦疏:“虞將軍,我起初並不想離間你我,畢竟澹臺殿下是我親手帶到這世上,可是人鬼殊途,你們本就是要死的。”

她顯然是知道了什麽:“離開此世,反而能解你們許多痛苦。”

虞宋沒為自己辯解。

她也沒問自己會遭遇什麽,只是道:“他們只是想活著而已。”

秦疏:“轉世之後,不一樣可以活嗎?”

和聲音周旋的方頤閉眼。

“不能了。”

方頤嗓音裏帶著獨有的冷漠:“他換了昏君的幼子活,怎可能還有來世呢?”

秦疏似乎是被這話鎮住,好半晌,沒能說出一個字。

方頤轉過頭,秾麗眉眼在火光裏似烈烈綻開的杜鵑:“謝知章為青石階,守在忘川一百年,我才有渡黃泉為司命這一條路。”

“北衛軍死怨氣沖天,她鎮不住只能以命抵,亡魂在民間傳聞不死不滅,但即便命數上萬又能抵得過這樣殺機?”

秦疏似乎終於回過神:“因秦死者不計其數。”

方頤一字一頓:“我只是想讓他們有轉世之機。”沒有人逼他們不入輪回,是這些蠢貨,一個個從未了解過,這些付出後是什麽代價。

她等了百年,才有這麽一個機會。

被楚劫掠走,楚朝想象不出方頤有多恨,可她竟然還能按捺住,見了澹臺衡一面,確認他確實不欲離開楚後,假意鬧崩鋌而走險。

竟然又因為他們揮霍他魂體截留住這一瞬。

方頤掐著那聲音,直至他喉間發出破碎的猙獰的斷音,才重覆:“把他給我。”

秦疏本能地伸出手,又頓住:“給了你也救不了他了。”

方頤只把燈搶過來,瓦燈搖搖晃晃,一瞬間白霧化作紅磚青瓦,他在院裏撫琴聽見旁院練劍,笑著搖了搖頭。虞宋說:“你又逃了騎射?”

哪怕不是短短十幾二十年呢。

哪怕他不是淩遲而死,哪怕虞宋可以班師回朝,哪怕謝知章死的時候還不是臭名昭著的宦官指揮使,哪怕他們其中有一個人,活得久一點。

結局好一點。

機關算盡的方頤怎麽會暴露自己,她怎麽會寧願不做這司命官,也想為他們爭上一回。

瓦燈靠近她的衣袖,灼燒著方頤的火就突然滅了。

虞宋劍還指著秦疏,沒有放下,視線卻看向方頤。還有她手裏的那盞燈。“你要到哪裏去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方頤表情冷淡:“至少不是在這裏。”

她轉身,烈烈火焰吞噬了她的青袍,背後秦疏忽然出聲:“我可以幫你。”

“我有辦法幫你。”

“我憑何信你?”方頤雖然這麽說,但停住了。“你有通曉鬼神之能,是閻羅殿選中的人,我無法信任你。”

“殿下對我有恩。”

方頤嘲諷:“他對許多人都有恩。”可最後,卻是這些人一個個殺死了他。

秦疏:“你有沒有聽說過絞生魂?”

方頤眸光一深,片刻後周身上燃著的火,便似秋葉一般緩慢雕零了。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,秦疏也是微怔,謝知章已經陡然現身,立在她身邊,握著一盞魂燈道:“還算有救,沒有完全偏頗。”

方頤收回視線:“不過是未被閻羅殿荼毒完全。”

秦疏好似沒有反應過來,虞宋卻好像明白什麽,收了劍默不作聲地跟上,她本能踏步,虞宋轉身:“別跟來。”

瞧見楚之君臣,尤其是楚帝,又一頓:“首君從不會無籌算行事。”

方頤淡漠:“和他們說那麽多做什麽。”

虞宋只跟上,模糊間還能聽見謝知章平靜道:“是做了百年石階......不過是以短劍代之。的確難為,但比人間好些。”

方頤:“別說話。”

她看了眼手裏的燈:“他要醒了。”

楚朝君臣無能為力,唯有死者以死渡生。以百年求一再被逼到絕境裏的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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